青山应我_

明明是夫妻二人在家，房间却如子夜般安静。

以前每一次久别前，总会把说惯的那些话翻来覆去再说上几遍，做完饭要把煤气关好，要记得给几盆君子兰浇水，安眠药不能多吃，有什么关于笙笙的事情要和她讲，辛苦他照顾双方父母；在国外要锁好门窗注意安全，每天打个电话，要是馋国内什么食物他就给她寄过去，工作没有身体重要……不过是些细碎小事，却怎么也说不够，好像多说几句就能拉长仅剩的眷恋的时间，就能把近在眼前的分离再延缓一点。

但今年，想说的却格外的少。

卧室门紧闭，秦清握着手机坐在床上，给任笙发微信，问任笙吃饭了没有，是回学校还是去了哪里，叮嘱任笙她不在家要自己换季添衣、注意休息。

好在任笙回复了每一条消息，才让秦清稍稍放心。

“这次休假在家时间久，妈妈再回国可能要两年后了，明天要不要再和妈妈吃顿饭啊宝贝。”秦清措着辞，只字不提任肃之和傍晚父子俩的冲突。

过了很久才有微信回过来。

“妈妈，我去机场送您吧。”

秦清再次试探：“那妈妈去学校接你？”

“不用，妈妈，我自己去机场。”

秦清舒了口气，和她猜的一样，任笙可能不想回来吃饭，但一定会再来与她见一面，却又不禁泛起一阵心酸，哪怕刚刚和任肃之闹得这么僵，也不愿让她夹在中间难做，哪怕知道可能会与父亲见面，也不想让她的期盼与想念落空。

他们做父母的修了多少福气，才能有这么懂事的孩子。

可又有些自责，她何尝不是在利用孩子的善良来达到她的目的。

窗外的夜色渐浓，家家上了晚灯，夫妻二人被一扇门阻隔在内外两侧，却拦不住微波炉第二次叮咛声顺着门缝传进卧室，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和喜怒不辨的扣门声。

“清清，先吃饭。”

秦清没应声，身体却很诚实，起身关上窗帘，缓步向外走。

她不由地想，二十四年了，始终是这个样子，任肃之的话好像比金子还珍贵，不论什么时候惹了她不高兴，也说不出一句顺耳的好听的，只知道叫她清清再让她吃东西，这已经是任肃之最大程度的服软，再多不必强求，也强求不来。

秦清本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，气头上呛两句，冷静下来就顺坡下驴了，帮着任肃之拿了筷子，环顾一圈没找到水杯，又折返回客厅。

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冒着莹蓝的光，网页开着，没有丝毫避人的意思，秦清无意窥探任肃之的工作，视线匆忙扫过时却怔怔定在上面。

理工大学国际交流项目板块，欧洲合作项目，爱尔兰，都柏林三一学院。

学校官方网站简洁清晰，索引更是十分醒目，侧栏和正文几排大字明晃晃地映入秦清的眼睛，若是平时，这样的信息并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，但今天，秦清一下子就明白了任肃之的想法。

秦清默不作声地坐回餐桌旁，不时窥着对面爱人的脸色，不见怒意，不显波澜，随着年岁的增长，任肃之的眉角爬上了些细纹，却从他们相识到现在始终是这副八风不动的样子。

年轻时她爱他远超同龄人的沉稳，共同走过半生后却心疼他过分沉稳。

筷子无声架在碟上。

“你一定要自己一个人扛下所有吗？”

“他长大了，以后不和他动手了。”

几乎同时开口，几乎同时收声，话音落地，二人具是一愣。

沉默短暂却震耳欲聋，有史以来第一次从任肃之口中听到这般“妥协”，秦清对任肃之残存的怨气彻底不见踪影，她重重叹了口气，端着笔记本电脑来了餐桌。

“你担心国内的环境对笙笙不利，哪怕不能接受他的行为也替他想好了退路，都已经在查理大的交换项目了，你考虑的这么全面，txl的社会接纳度，交换而不是放弃国内学历，又正好是我上任的国家，所有的一切你都想到了，但你想的这些，笙笙知道吗？孩子今天受了这么大的委屈，他带着怨恨会领你的情吗，你只做不说，指望孩子自己明白你的苦心吗。你给他想再多的可走的路，不让他知道你的想法，有什么用？”

任肃之手上一顿，却状若无事般很快藏住动作，味同嚼蜡地吃完最后一口饭，按下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。

“不用他领情，也不用他理解，不管他做什么，我都得把我该做的做了，我不会害他。”

“你是他父亲，当然不会害他，”秦清跟着任肃之走到水池边，一手揽住他的手臂，一手覆在爱人瘦而不弱的脊背，轻缓地上下揉抚，竟像是小时候哄任笙那样，“可是你的委屈呢，你不让笙笙知道你为他做的事，沉重的爱却只换来误解，谁来化解你的委屈呢。”

手臂骤然的僵硬再也无处掩饰，任肃之对名为委屈的情绪格外陌生，从小到大，他被教导的是担当和责任，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原来男人、丈夫、父亲也可以委屈，秦清如此直白地挑明，他才恍然意识到，原来在时刻剑拔弩张的父子关系中，在处处不被理解的冷战中，他也是会委屈的。

“笙笙答应我明天来机场，我先和他聊聊，明晚你带他回家，好好说，把话说开，我一走两年，远水救不了近火，别让我担心，”秦清今天的叹息不知比平时多了多少，拍了拍爱人的肩，想了想又补充了半句，“你们俩。”

水声淅沥沥浇在餐具上，瓷器相碰一阵叮叮当当，任肃之擦净碗盘放进柜里，厨房纸拭去手上的水又抹干台面的水渍油渍，料理台重新恢复光洁，他才拥着秦清的肩走出厨房，随口应了：“嗯。”

从家到机场不过几十公里，正值国庆假期，市区里没什么车，车开得畅通无阻，任肃之习惯在开车时听新闻，但今天他压根没打开收音机，一言不发听着秦清与任笙互发语音，可能是隔着听筒的原因，任笙的声音显得格外沙哑，听到任笙说马上换乘机场线，他和秦清对视一眼，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。

“我们去换乘站接你？我们离你很近呢。”秦清同样望向任肃之，心领神会地帮任肃之把话说出口，尝试着用了我们的字眼。

微信静止了十分钟，才慢吞吞回复一句文字，不像任笙平时秒回的状态：“不用，我已经换了。”

秦清自然知道儿子的小九九，无奈地指挥任肃之直奔机场。

“行李我给你拿，晚点再进，你先找他吧，差不多给我打电话。”任肃之按他们昨晚商量的方案，把秦清送至机场最靠近地铁口的地方，而他没有下车，留给母子俩一段独处的时间。

地下停车场车流如织，多数车子稍作停留就离开，送机的依依不舍，接机的满面笑容，任肃之熄了火，一个人坐在昏暗的驾驶座，不知道想些什么，手指无意识地乱摸，在档杆后的匣子摸到了个熟悉的物件儿，似乎已经放在这里很多年没被动过，偶然拿出来倒是勾起了他的瘾，他循着记忆从副驾驶手抠里又翻找一番，果不其然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。

任肃之上到室外吸烟区，几次尝试才点燃了手里的烟，只吸一口就狠狠蹙起了眉，打火机的油挥发得所剩无几，开过封的烟更是受潮又变干燥，费了半天工夫点着的烟带着一股怪味，呛得厉害，但他还是一口一口吸着。

印象中几年前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和任笙吵架，晚上下楼散步买了包烟，抽了一根随手放进了口袋里，第二天开车从口袋摸钥匙，摸出了前一天气愤的产物，扔进车里就忘了，再也没拿出来过。

任肃之很早前就会抽烟，但难得没有烟瘾，有时实在压力太大买上一包，能进嘴的可能就一两根，剩下的几乎整包送给垃圾桶。

陈旧的烟实在太伤人。

任肃之勉强抽完一根，咳嗽不止，恰好手机有新消息提示音，秦清发来的已与任笙会合的消息弹在屏幕上，他抬腕看表，时间还很充裕，他掸掸身上无形的烟味，扔掉烟和火机，回了车里。

而秦清挽着任笙的手臂，在关外找了家安静的咖啡厅，特意选了靠窗半封闭高沙发椅的小包间，秦清坐在任笙外侧，将任笙护在里面。

“还是喜欢卡布奇诺吗，再点个朗姆冰激凌。”秦清看着菜单，按着任笙平素的喜好点了单。

“妈妈我不吃，就和您待一会儿。”

任笙紧紧靠着秦清，视线不时向窗外和咖啡店外瞟去，并没看到那个他熟悉却不想看见的身影，不知怎的，他的情绪一下子低沉下来。

“没事的，”秦清侧眸看着儿子被黑色口罩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脸，心口持续泛着酸，拍拍儿子的手，“想吃就吃，如果不想摘口罩，就不吃，好吗。”

任笙沉默地低下头，抠着衣服边角，抿起的嘴巴藏在口罩下。

他听着妈妈询问他的大学生活再说些回去后的工作安排，就像平时聊闲篇那样，任笙却先忍不住了，认真地望向秦清：“妈妈，您也觉得我是个怪胎吗，也给您丢脸了吗？”

一个也字，道尽任笙的委屈。

秦清笑笑，将任笙拥进自己的臂弯：“当然不会，妈妈以你为傲还来不及，你当然不是怪胎，你只是在当下这个阶段有了个性小众的喜欢，没有什么正确与错误之分，但妈妈想问你，你对辛弈，是冲动之下的喜欢，还是深思熟虑的喜欢？”

昨天的事情之后，秦清第一次同任笙提起辛弈。

任笙思考了一会儿，点点头，又摇摇头，眉眼颓然：“我不知道。”

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反而安了秦清的心：“没事，不知道也很正常，不用强求，慢慢来，你还太小，还不清楚什么是爱，妈妈只要求你在任何时候不要丢了自己，保护好自己，有任何事情都要和妈妈说，能做到吗？”

任笙没说话，顿了半晌缓缓点头。

“辛弈身上一定有让你喜欢的点，我能理解，但是笙笙，你也要理解，爸爸妈妈老了，不像年轻人能那么快地接受新事物新观念，昨天你给爸爸妈妈的冲击太突然，我们措手不及，爸爸昨天的行为太过激了，是他的错，让笙笙伤心了，妈妈不替他解释，但妈妈不希望你把自己困在对爸爸的怨恨里。”

他的妈妈一如既往的温和，像是春日的风卷起满地的花瓣飘进心坎里，让他酥酥痒痒却又不忍拂开，可是，他不禁想，妈妈这么温柔的人，为什么会爱上他爸那么冷漠的人。

任笙别开脑袋，闷闷地说：“妈妈才不老。”

一闹脾气就顾左右而言他，秦清装作不懂任笙的刻意回避，宠溺又心疼地摇摇头，不想逼孩子太紧，掀过与任肃之有关的话题。

“可以和妈妈说说辛奕吗？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，不想说也可以不说。”

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和妈妈说的。

年轻人的喜欢哪有什么理由。

任笙高一下学期认识了大一的辛奕，起初只是组队玩游戏，游戏互关又扩了列，在日常聊天的过程中慢慢熟悉起来，任笙发现，辛奕对他的关心超过了他对网友的期待。

打游戏时无辜被骂，辛奕会尽数骂回去再来安慰他。

说起高中学习的压力和冬天跑操后的胃痛，辛奕会立刻分享好听的歌，给他点一杯热梨汤。

某天游戏队友聊起生日，明明任笙从没说过自己的生日，辛奕却能根据id星座等猜出他的生日，给他送上恰对口味的蛋糕。

高三寒假自己在家莫名烦躁，他在朋友圈发了个少数人可见的表情包，辛奕几乎立刻发来消息，对他说，“我在”。

那次他有了想见面的冲动，约辛奕去游戏厅，被辛奕拒绝，辛奕带着他去了一家甜品店，刚见面就自来熟地勾住了他的肩膀，叫他小朋友。

高不管早晨几点起床、熬夜复习到晚上几点，都能在每一句早安晚安后等到辛奕的秒回，带着一连串的下雨记得带伞，或者是天热备点藿香正气。

高考出了成绩，听到自己想读理大，辛奕专程帮他拍了工学院的教室、师资墙，整个理大的校史馆、图书馆、食堂、操场等，甚至托认识的朋友帮忙找工学院辅导员了解了本科生的奖学金、课程设置和就业情况，整理了非常详细的攻略。

入学当天送走陪他报到的父母，整理完寝室，下楼就看到辛奕拎了一个巨大的袋子戳在花坛边等他，里面是满满一袋子生活用品，花露水、防晒霜、挂钩、衣架……应有尽有，甚至还有一个床帘，辛奕直接和他回了寝室，二话不说脱了鞋踩在椅子上帮他挂上了床帘，和他的室友打成一片。

发现他不爱吃早饭，辛奕每天扯着他去食堂，风雨无阻，带他加入校戏剧社和登山社，去图书馆要和他一起，做志愿者也要陪他一起。

直到有一天，辛奕突然表白，任笙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，却几乎没有犹豫地点了头。

“妈妈，您可能觉得荒谬，但和辛奕待在一起的时候，我觉得特别有安全感。”

秦清认真听完，竟不知如何开口相劝，她能理解任笙说的安全感，震惊地同时又多了一些歉疚，若非做父母的给不了孩子安全感，又怎么会寄希望于别人，可她却直觉说不出来哪里不太对。

时间随着逐渐冷掉的咖啡慢慢流逝，冰激凌也化成了奶浆，秦清有心无力，不可能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解决掉所有问题，她帮任笙整了整卫衣的领子，把孩子往她怀里搂了搂。

“妈妈很抱歉，不能一直陪着你，如果辛奕能让你开心，妈妈爸爸可以慢慢尝试着接受，但不管什么时候，都不要委屈自己。”

任笙毛绒绒的脑袋在臂弯里用力点了几点，主动环住了秦清的背。

秦清放缓了声音，生怕惊到任笙似的：“再答应妈妈一件事，一会儿和爸爸回家，再给爸爸一个机会，好好聊聊，好吗。”

“我陪您去换登机牌吧。”任笙再次回避。

“笙笙！”

“妈妈，我不回家。”

任笙钻出来，浑圆的眸子瞬间染上倔强、不甘与坚持，直勾勾地注视着秦清，直让秦清硬不下心肠。

“那等过两天，咱们不说这事了。”

小孩子总是需要哄的，方才强硬的小孩一下子乖顺下来，秦清体谅任笙，却只能继续委屈任肃之，她夹在中间，实在无法兼顾。

任肃之接到消息上楼，父子俩甚至没有眼神的短暂交汇，和秦清对视，看到妻子无奈摇头后心下了然，不动声色，直至将秦清送进海关，他与任笙都没说上一句话。

目送秦清消失在视线尽头，任笙掉头就走，身后的脚步声几乎立刻追来，他也不回头，步子却越走越快，活像是逃跑。

手腕突然被强势的力道握住，不过几个呼吸，任肃之已然追上并超过他半步，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前走，任笙剧烈地挣扎，却无论如何甩不开手上的禁锢，越用力，手腕被握的愈紧。

不知是真的无法摆脱，还是心里不想摆脱，任笙像头沉默的倔驴，一言不发，却竟然一路跟着任肃之下了直梯、来到车子旁边。

任肃之单手开锁、开了驾驶座后排车门，将任笙扭了进去，关门的瞬间，他用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温和语气同任笙说了第一句话：“回家咱们谈谈。”

但是已经晚了。

任笙像只灵活的猴子，离开了任肃之的钳制，他甚至没有一秒迟疑，扭身就从内侧打开另一侧车门钻了出去。

“站住！”任肃之扶着驾驶座的门，显然没料到任笙的举动，赶紧制止“不要闹了，回家再说。”

潇洒的脚步倏地一顿，任笙回头时，已然又换上了那副满身是刺的样子。

“我闹？”

（后文见彩蛋）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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题目叫拉扯，一家三口随意排列组合都在相互拉扯，我好替他们每个人委屈

这章没有剧情，只有无限的心理纠葛，观感可能不很好，但又是我必须写的一章，给大家致歉了

期待互动交流，比心❤️